殘照當小樓,雪衰風減,屋子里沒攏炭火,卻無端端熱起來。沉默里蘊藉著輕輕的呼吸聲,空氣里暗藏著一香,像來的一點甜。
奚甯床邊坐著,幾個指頭將膝上的料攥著,隔了很久,像是下定什麼決心,又松開,徐徐抬了眼。被褥里暖和,奚緞云只穿了件豆綠的對襟,素凈得很,也不要什麼點綴,前那玉白的皮,就是恰到好的風,著淡淡,大約是在被子上蹭的。
他原是想著說句什麼打破尷尬,卻沒緣由地被這截膩膩的絆住了眼,微張著,半天沒吭聲。
奚緞云抬眉窺探他,跟著他的目落到自個兒前,登時腦子與臉都點了炮仗,余聲嗡鳴地回在心里,“你在瞧什麼?”警惕地問。
“沒、沒、”堂堂戶部侍郎,兀的不會講話了,一雙眼雷迅一般巡過帳頂,落出帳外,四面找著地方,實在無安放,終歸落在了油的地磚上,“沒什麼……”
外間有花綢與丫頭說笑的聲音,傳進臥房來,顯得這里的安靜如此不合時宜。顯然,奚緞云也從這不同尋常的安靜里遲緩地意識到了什麼。
掣了被子撳在口,腮上的是月罩的芍藥,點的蓮花,魅人心。奚甯止不住斜過來眼,正好被捉了個現行,“你到底在看什麼?!”
“我、我、我……”
他“我”了半晌,兩個手在膝上抓又放,放又抓,反復磋磨許久,索噗通跪在床前,“侄兒知錯了!”
倏然將奚緞云嚇一跳,出手要拽他,到跟前心弦繃,又陡地收回來,抱著被褥往床角里,“我早就說,既然家中有妾,就不該日日絆在衙門里。那公務再忙,總要顧著、顧著自些。快回家去吧,啊,寶珠在屋里等你呢。”
奚甯將一雙沉水的眼壯著膽子抬起來,好像腦子里混沌著一筐話,卻無因無果、無頭無尾,無從說起,滿目無辜地琢磨著二字,“姑媽……”
“你走,”奚緞云曲雙膝,什麼都沒點破,又像什麼都破了,“這個時辰了,快回去吃飯吧,啊。”
西日提著一口氣,將墜不墜地穿窗戶上的欞心格,追著奚甯頹敗的影,一步一挪間,肩上仿佛墜著個什麼,木沉沉的,有些走不。
過外房,花綢在榻上瞧見,走過去仰臉窺他,“大表哥,怎麼了?”
奚甯略抬眼,滿目落魄,只是臉紅紅的,著不同尋常的朝氣蓬,“沒、沒什麼,我回去了,一會兒我人送幾匹料子來,表妹、表妹裁幾裳穿,給姑媽也裁幾。”
恰好紅藕與椿娘擺飯進來,花綢側讓一讓,轉眸過來,“多謝表哥想著,表哥吃了飯再走好了,正做好,只是今兒不是娘做的,表哥湊合吃一頓?”
奚甯原想滿口應下,可余瞥見臥房棉簾子上一簇株叢低矮的寶樓臺,好似奚緞云言淺語深的提醒,不敢多留,“我回房吃,表妹自用。有什麼缺的,只管到總管房里支取,我聽說表妹子不大好,按我的話,去支些燕窩阿膠,每日煮了粥吃。”
一氣說完,腳出門檻,又添一句,“我瞧姑媽子也不大好,老人家也吃。”
“噯,謝謝大表哥。”
花綢在后福,目送他院里出去片刻,紅藕跟著湊過來張,“老爺今兒怪怪的,話都說不利索。”
“大表哥往常不這樣兒?”
“哪能呢。”紅藕拉著坐到飯桌上,使椿娘請太太,自顧著撥了炭盆到飯桌底下攏著,“我從前見老爺在外頭廳上招呼場上的朋友,好不厲害,話里頭藏暗箭,笑里藏刀鋒。年紀輕輕的,做了戶部侍郎,尚書大人對他客氣周到,皇上也十分青睞,哪里會像今兒,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……”
花綢放好象牙箸,趁奚緞云還沒出來,湊過腦袋去,“大約是挨了娘的罵,有些臊。”
“太太還會罵人?”
“姐姐不知道,”花綢暗笑,拉著坐,“我娘在家時常罵我爹,不過到了人家家里,這才小心。大表哥敬,親近了,難免會當人兒子似的訓。”
兩人對著臉吐舌笑,飯食香暖合著夕里的草木香,熱騰騰的煙熏恬淡。
另有煙淡香冷的別,紗帳纏綿,永夜長長的化著雪,滴著水,叮咚叮咚冷冰冰的聲音響徹天明,漫長難捱的時結束在天際冒出的一線金里。
范寶珠夜不眠,剛起床,炭還未歇,恰好就有小丫頭進來添新火。另有月琴端著碗熱騰騰的燕窩進來,獨坐妝臺,鏡里一雙眼瞼下浮著淡青,朝鏡角瞥一眼,踟躕間,到底開口問:“老爺昨夜睡在哪里的?”
“噢,睡在太太屋里,天不亮就往衙門里去了。”
這廂耳朵里聽見,口里冷笑著,“哼,寧愿睡在個死人屋里,也不肯在這里睡一天,像誰要把他吃了似的。”
月琴將碗擱在妝臺,挪到后,為其挽發,“您別與他爭這個,多年的事兒了,爭也爭不來。倒是桓哥,得留著心,您想想,以后滿副家當都是他的,您膝上無兒無,老了還得靠他。”
提起范寶珠就是滿肚子的氣,將湯匙擲在碗里,慘敗的臉在鏡中,“桓兒到底是他的種,跟他一個脾,都是捂不化的冰碴子,憑你對他再好,還比不上個半大的丫頭。你瞧他,恨不得把他那幾百年外的姑媽當親娘似的供著!”
“也是,人說隔代親,咱們兩家,都隔了幾百年了,他倒敬著。”
這般說著,月琴起一束發,抹了茉莉花頭油盤在腦后,像有條理地梳理起一對麻,“這些都是不要的事兒,眼前要的,是桓哥與紗霧的親事。我可明白話告訴您,喬家可是籌謀著將外孫定給桓哥呢。”
這喬家便是奚桓外祖家,喬老太爺任著閣首輔,膝下只得兩個兒,皆有傾國之姿,因此外頭稱姊妹倆大喬小喬。
大喬便是奚甯先妻,小喬招了個婿在家,生下個兒,與那范紗霧一般大,小奚桓一歲。喬家老夫人想著親上做親,結下這門親事,只因年紀還小,暫未說明。
范寶珠聽見,額心蹙,剔起眼在鏡中盯著月琴,“倘若定了喬家,那滿府里還與我姓范的有什麼干系?”
“說的就是呀,您這些年生養不了,就指著咱們兩家親上加親,往后老了,兒媳婦是您親侄兒,還會虧待您不?況且咱們范家要是定了這門親事,老爺多要給些面子,在朝中幫襯著兩位舅爺,也不至于跟如今似的,總是公事公辦,面上淡淡的。”
“可老爺平日總是推說桓兒還小,不著急定親,我說了,他也不能答應啊。”
“誰您說啦?”月琴梳好一窩,首飾匣子里揀了只釵為其在髻上,“我的意思,趁著孩子們年紀小,讓他們多走走,自小玩在一,大了自然比旁人要親熱些,到時候老爺還會攔著不?”
“你這話兒也有理,大嫂子也是這麼個意思,只是桓兒不與紗霧在一塊玩兒。往常讓他與我一道回范府里,他總不愿意。”
“您聽我的,眼看年節了,到時候不了走。帶著表姑娘一道去,不是與韞倩要好?去了,桓哥自然就肯去了。”
二人正打算得上好,倏聽小丫頭進來傳,“姨娘,喬家幾個婆子來了,在廳上等著,說是來接大爺過去住幾日。”
乍聽“喬”字,范寶珠的心在腹晃一晃,晃出了幾千的心不甘。可不敢得罪,仍舊撣拂鬢,添妝描眉,畫得紅彤彤的朱,提著氣勢往廳上去。
穿廊越圃間,倏明倏暗地過上的羽緞,仿佛搖著一的榮華,總不安穩,踅花廳,見兩個婆子正吃茶,忙迸出笑,“媽媽們幾時來的?屋里收拾了一陣,媽媽們好等。”
那兩個婆子穿的是錦繡緞,頭上珠翠華飭,雍容富貴比尋常人戶里的太太還風些。
上首坐的那婆子將眼皮輕掀,慢吞吞擱下茶盅,緩緩起,行了個不端不正的萬福,“我家老太太惦記著桓哥兒,想接過去住些日子,年節下送回來。老太爺在外頭已經同姑爺講過了,如今來接,姨娘快吩咐人打點了哥兒的東西,我們就好走的。”
范寶珠滿腹氣涌,生生咽下來,陪著笑臉,“桓兒這倆月不知怎麼的,竟生起氣來,日在屋里不出門,逮著小廝們撒子。我的意思,留他在家,等他好了,我們再使人送過去,省得惹老太太生氣。”
那婆子乜兮兮笑一聲,冷臉對著紅臉,“您的意思可不算意思,您說了不算。好不好的,我們都得接過去。在這里不高興,到外祖母跟前兒,自然就高興了。”
另個婆子椅上坐著,拂著,不拿正眼瞧,“快些著吧,外頭小廝丫頭一大堆等著呢。”
們叮呤咣啷搖的嗓子里,那些不得志的過往在范寶珠艷滴的臉上,漸漸凝固一縷冷冰冰的怨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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