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對方家人和王家人的聯合起鬨,程開泰自從當里長以來,從未到此刻這樣巨大的力。
把柄落到了方家手裡是一方面;另一方面,本來在花溪這塊地面上,他和縣衙胥吏面是最的,遇事往往能靠著幾分面下去,被人抓了把柄不見得會怎麼樣。但這次那方應卻號稱能直通知縣,一下子就將他的優勢徹底打消了。
臉變了又變,程開泰勉強出幾分笑容,隔著人羣對方應道:“應小哥兒,兩家同在花溪岸邊討生活,又何必如此嚇唬人,殺頭的玩笑可不是好開的。”
方應一樣出笑容,回道:“老總甲說的不錯,是這個道理。明日就是端午佳節,還是不要煞風景了,過了端午再了結今日之事如何?”
程開泰便有所明白,看來方應似乎也不想就此魚死網破,那事便可以解決,至可以緩緩圖之。
當夜,方知禮老族長家中,方知禮、方逢時、方應老中青三代人圍著一盞小小的臭油燈。
燈旁邊則是程家人作繭自縛授人於柄的那封嫁娶文書。若不是三人議事,方知禮肯定捨不得點燈,這太浪費了。
連經歷了幾次事,方逢時已經對小字輩方應簡直奉若神明,急不可待的問道:“秋哥兒,依你之見下面將如何是好?”
方應盯著桌上文書,若有所思,隨口答道:“老話說得好,得饒人且饒人,窮寇莫追,須防困猶鬥、狗急跳牆。”
“那就這樣輕輕放過,不想法子多從程家賺點好?”方逢時猶疑道。
方應仍舊盯著桌上文書,繼續若有所思,再次隨口答道:“俗語說得好,打蛇不死反其害,斬草不除,野火吹又生。”
方逢時聽方應左一句老話右一句的俗語,十分頭大,苦惱道:“這兩邊怎的還都相反?老話和俗語到底誰更有準頭?怎麼辦對方家好比較大,秋哥兒你就拿個主意出來罷!”
方應心裡嘆口氣,想問他的真實主意?他的主意就是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!
如果以上縣衙要挾,把這封文書賣給程總甲,他總該著鼻子吃下罷。若是作價三十兩,自己的債務豈不有還清?
下花溪村雖然沒比上花溪富到哪裡去,但是以程總甲的能力,在全村湊上三十兩銀子還是有可能的。
即便湊不齊三十兩,能給個一二十兩也好,差不多就可以還付半數債務,起碼解了燃眉之急,避免某些失去人自由的悲劇發生。
本來他是做好了萬一的準備,實在不行就先賣了田地還債,但能不賣還是不要賣的好。在這年頭觀念裡,崽賣爺田不是好兆頭。
可現在的問題是,這文書是全族的利益所在,雖然過程由自己一手策劃的,但別人肯定不認爲這利益是完全屬於他的。
拿去賣了幫自己還債,這等於是損公私貪污腐敗......從未有此經歷的方應到有很大的心理障礙需要過。但錯失這個機會,下次還能從哪搞來三十兩?
不如先試探下眼前這兩位的口風,實在不行一起拉下水分贓?想至此方應準備再次開口。
卻見許久不做聲的二叔爺方知禮猛然拍案,責罵方逢時道:“你好不曉事,看不出秋哥兒不想繼續摻乎麼,那還沒完沒了的問個什麼!
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面,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追求,豈能糾纏於俗務而不得,豈能整日和我們這樣的泥子做事?
你看清之相公,什麼時候和我們隨便廝混過!讀書人要做的只是運籌帷幄,爭取大勢,指引前途,豈能像我們這樣開口談獲利、閉口談好?
現在秋哥兒已經幫我們贏了大勢,下面這些俗事你還煩擾他作甚,自己不會拿主意麼!”
方逢時恍然大悟,滿臉懊悔的對方應道:“秋哥兒!是老叔我錯了,不該降了你的品質!縣尊大老爺那樣看重你,你將來肯定要中秀才,註定該清高於上!”
方應很是無語,一肚子圖謀分贓的話,全被二叔爺之捧殺的堵了回去。讀書人應該恥於談利,應該恥於俗務,這都是誰灌輸給人民羣衆的?
回到自家,臨睡時回想起二叔爺的話,方應忽然有所警醒,發現居然還有些道理。
現在可不是風氣大變的晚明末世,士林傳統習氣雖然開始瓦解,但還沒有徹底墮落崩盤,就連標誌的人唐伯虎大概也纔剛出生幾年。
一個過分手鄉間村裡爭鬥的讀書人,只怕是得不到什麼好評的,絕非有志者所爲。在士子眼裡,這種事偶一爲之也就罷了,經常如此就顯得很俗不可耐,堪稱是錙銖必較的田舍翁。
不理解的話,可以想象爲在超市爲哄搶便宜一分錢的促銷蛋而大打出手的男男們......
自己還是要抓時間,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纔是正經!萬般皆下品,惟有讀書高,這句話不是誇張之詞,是一個現實!
次日是端午,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要菖和艾草,人人都要飲一杯雄黃酒。
不過花溪三村並沒有賽龍舟,一是因爲花溪水流雖大卻急,水面雖寬卻淺,溪流中還矗立若干巨石,實在不是劃龍舟的地方。二是這畢竟是窮山村,造龍舟花費不小。
方應一人吃飽全家不愁,自然沒有過節的心思,旁邊叔父家生了嫌隙,也不來喊他。
於是方應一邊著“讀書須趁早,莫虛擲”,一邊出了村子,向鄰村中花溪村而去。
他的目的還是去借書。這次他幫王先生保住了兒,說是再造之恩也不爲過,那王先生還不得恩戴德。想來此時從社學借幾本書,應該不問題。
今天過節,社學不上課。方應到了中花溪,直接尋到王先生家門口,卻先遇到了他家長子王英。
那王英看見方應到訪,很是愣了一下,隨即走回院中,道:“爹!方家小哥兒來了!”
方應過大門,又見王先生從屋中出來,立在臺階上。他拱了拱手,正要說明來意,卻見那王先生指著自己大喝道:“姓方的小子,你又來做甚!”
方應毫無心理準備,莫名愕然,這是什麼意思?難道不是應該歡迎自己嗎?即使不殺宰羊,怎麼也得倒履相迎、送倆糉子吃纔對。劈頭蓋臉喝斥自己是哪門子道理?
王塾師毫不留的繼續叱道:“你爲一己之私,卻我家與下花溪了難解開的生死大仇!那程總甲豈是好惹的,只怕我家以後討不了好!”
王先生的擔憂自然也有他的道理。雖然這次是方應將程家修理了一番,但自家兒也充當了導火索,更是了紅禍水似的矚目人,只怕也要爲程家那邊的眼中釘而遷怒。
那程總甲向來兇橫霸道,以後要是報復起來怎麼得了?他不知有多種法子報復自家。而王家這邊的頭人王大戶準備搬到縣城,對村裡的事只怕也不怎麼上心,以後尋求庇護更難。
方應本來對貪利弱的王塾師印象就不太好,明白了他的意思後,更加心生鄙夷,搖頭嘆道:“王先生啊王先生,我敬你一聲先生,但你可知爲何你一輩子也中不了秀才,只能在家當個老生?就是缺了兩氣,志氣!骨氣!
別人想要奪走蘭姐兒,稍加威脅,你便逆來順就去籤那婚書;有人路見不平,你卻嫌棄他多事。
不去恨那些想要奪走蘭姐兒的人,相反卻埋怨幫助你的人,恕我直言,你不配做蘭姐兒的父親,蘭姐兒在你家真是明珠暗投了。”
王塾師顯是被方應幾句直言不諱的話氣的狠了,關鍵是一些心病被方應了個底兒掉。
他臉上皺紋了幾,鬍鬚抖了幾抖,眼睛要噴火,瞪著方應道:“好,好,好!你說我不配,你說是明珠,那你敢不敢把帶走?只要十兩銀子即可!別說你大膽小,只會說大話,卻不敢真收走這個禍!”
真是枉爲人師,有這麼嫌棄自己兒是禍的麼?方應大怒,從懷中掏出那個小元寶,扔在地上道:“有什麼不敢,這是五兩銀子!回頭我家中再送你一畝地,一共算作十兩!”
“!”王塾師用力鼓了鼓掌。臉瞬間轉怒爲喜,從三九寒冬化爲了春風送暖,又笑瞇瞇的手延請道:“好賢婿,快進屋說話!今後可不要辜負了我家蘭兒,也不要讓大房欺負,老夫下半生也要看你了!”
“我...靠!”方應彷彿遭了一記重擊,噔噔噔連續倒退三大步,吐出險些被噎在嗓門的一口氣,又一次驚愕無言。自詡聰明才智的他,完全沒跟上這個轉折,這他孃的是怎麼回事?
在一旁的王英猛然竄過來,飛快地從地上拾起了那錠小元寶揣懷中,並對方應使了個得意眼,口型擺出“定金”兩個字。
這絕對是早有預謀,就等著自己上門啊。方應看到父子兩人的行,只能哭笑不得的斷定道。自己還真就先羊了虎口,再中了一次激將計,不然怎會如此痛快的丟出被認定爲“定金”的銀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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