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原大地遭殃與否還是未知,晏子欽的的確確是遭殃了。
于家和命案的傳言還在舒州的街頭巷尾流傳,一紙詔書就從汴梁歷經千山萬水來到這座小城。
晏子欽領旨后回到家里,整個人都是沉委頓的,明姝隔著三丈遠就能到抑的氣氛,悻悻地放下正和春岫一起擺弄的繡線,往門外一看,輕聲問:“怎麼了?”
走在回廊下的晏子欽斜眼看了一眼,眼神很復雜,委屈、不甘、愧疚、迷茫,一下子把明姝鎮住了,眼睜睜看著晏子欽鬼魂似的飄走了,這才回過神來,和春岫面面相覷。
許安在晏子欽后追著,勸了句:“夫人去看看人吧。”
明姝道:“他這是怎麼了?”
許安耷拉著眉梢,苦苦道:“朝中下旨,要把人調去鄞縣做縣令呢。”
明姝一驚,通判好歹是七品,縣令卻要降格為八品了,而且鄞縣就是現代的寧波附近,北宋時還只是一個苦鹵的海邊小城,什麼調任,分明就是貶謫。雖說貶謫是大宋文的必經之路,沒經歷過挫折的文人不是好文人,可晏子欽的挫折也來得太快了吧?
許安看出明姝的訝異,解釋道:“圣旨上說,短短四個月不到,舒州城里出了太多起命案,燒了城墻,監牢里死了犯人,疑兇于卿依然在逃,朝中……其實就是太后覺得人治理無方,這才決定調為縣令。”
明姝道:“我爹爹沒有說話嗎?家呢?家不是很看重晏子欽的嗎?”
許安無奈道:“可現在掌權的是太后娘娘啊。”
明姝定下心神一想,沒錯,皇帝年輕,掌權的依舊是當朝太后,就連自己的父親都是太后一黨,在晏子欽的事上也是有心無力。細算起來,當初第一個支持太后“垂簾聽政”的大臣還是晏殊,那時皇帝還是個垂髫小兒,太后攝政自然是最好的選擇,可誰知皇帝漸漸長,太后卻不肯放權了,到頭來還把晏殊排出京城,真是風水流轉,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結局。
書房里,晏子欽正對著桌上一摞新寫的策論發呆,像一塊孤單的石頭。
房門突然響了,“咚咚咚”,接著是明姝甜甜的聲音。
“開門吶,有點心吃!”
“我新炸的芝麻團子,外面里面哦,涼了就不好吃了~”
“還有酪喝,甜甜的酪加了糯糯的芋頭,很味的~”
見晏子欽沒反應,門外的聲音也停頓了,片刻后才平靜地說:“夫君,我們談談吧。”
晏子欽把門打開,眼中充滿不安和愧疚,他真怕娘子厭棄他,埋怨他這個做夫君的不爭氣,連累娘子苦。好端端的樞使千金,嫁給自己后不僅今不如昔,還越來越沒盼頭,他忽然想起前朝元稹的詩句:
謝公最小偏憐,自嫁黔婁百事乖。
忽然悲從中來,覺得真是對不起眼前這個正值韶華的子。
明姝把他按回椅子上,拿了顆芝麻團子喂他吃,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,這點挫折算什麼?”
晏子欽看著手里咬了一口的團子,緩緩道:“其實,朝廷里說得沒錯,是我的問題。”
他頓了頓,繼續道:“并不是讀書好、會寫文章就一定能做個好,如何權衡、調和,如何制約、折中,這些事我都不會。以前看書,總覺得李太白、杜子、李長吉這些人懷才不遇很委屈,現在想想,也許就是了為的能力,世人看不清楚,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卻能明察毫末。”
明姝沒想到他會這樣說,良久才道:“也不能全怪你,一上來就遇到于家這麼撲朔迷離的厲害對手,他們把能裝的都裝盡了,然后就跑了,換做別人也未必能理得更好。”
晏子欽搖搖頭,道:“能力不足就是能力不足,沒有借口。只是,我思考過,決不能接下鄞縣縣令一職。我的錯,錯在我本,而不是錯在不合太后的心意上,若是應下差事,我就不是我了。”
明姝頭滾幾下,干干道:“那……你是要?”
晏子欽道:“沒錯,辭退,反正現在罷職閑居的人又不止我一個。”他神一變,有些哀婉地說:“娘子……我可以修書一封送去汴梁府上,反正咱們還沒有子嗣,你尚年輕,重梳蟬鬢,掃娥眉,另結高門,我不會強求你跟我一生苦的……”
他若是有一條尾,恐怕此時會委委屈屈地垂下來,默默地搖尾乞憐吧……
看著他悲傷的表,明姝如是想著。忽然想起自己在現代時最慘淡的那段歲月。
那時,以高分考醫科大學,本來應該被心臟外科錄取,卻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部關系被強制調劑到法醫學專業,校方為了平息事端,許諾給免除學費以及每學期三千元獎學金作為補償。本想繼續抗爭下去,可一通電話改變了的命運。
電話那頭是警察抱歉的聲音,的父母在趕往大學所在城市的路上遭遇車禍,雙雙亡故。失去了斗志并且急需經濟來源的選擇服從分配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一直活在父母去世的影中——要不是專業出了問題,父母就不會著急趕往大學,也就不會遭遇車禍。
是的導師最先發現了的異樣,那個溫和的中年人遞給一把銀亮的刀。
“要是沒事做,就來和我學解剖吧。”
聽起來是個蹩腳的安,可就在夜以繼日地泡在解剖室的那段時間里,導師的陪伴以及直視死亡的經歷讓醒悟,開始平復下來,繼續過自己的生活。
要是當初沒有導師的開導和無聲的陪伴,無法想象該如何從灰暗的日子里。
意識到晏子欽面臨的困局和自己當初的如出一轍,現在正是這個年最脆弱、最需要支持的時刻,怎麼能轉離去?
于是明姝想也不想地扳過晏子欽的肩頭,定定道:“你以為我是那種只能福,不能苦的無義之人嗎?”
“咱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久,可白發如新,傾蓋如故的典故你一定知道。你若真把我當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那種人,那麼我曲明姝算是白認識你晏子欽這個哥們兒了!”
“哥們兒?”
“不,朋友。”
“朋友?”
“不,夫君。”
晏子欽不再說話,握住明姝的手,十指扣,再也不想松開。
下屬要離開,孫知州多要見他一面,勉勵也好,批評也好,終究是一段上下級關系的終結。
經歷這件事,晏子欽多有些于見人,可越是難堪,越不能怯場,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做人的艱難,維持傲骨也是需要立場和本錢的。
孫錫并沒說什麼漂亮的場面話,上來就問:“你知道你敗在哪里嗎?”
晏子欽不語,孫錫繼續道:“你不知道面前的水有多渾、多深,就冒然淌下去,沒被淹死已經是你的造化了。”
晏子欽道:“孫大人知道水有多深?”
孫錫道:“我不知道,所以我也不會管。做怎麼能做得長久?管小事,平息大事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方能就太平,這才是為之道。記住這番道理,我們畢竟同朝為,希下次再會時,你能一點。”
孫錫這幾句話不好聽、不圣賢,卻句句發自肺腑,水至清則無魚,能在渾水中生存也是一門大本領。
晏子欽嘆了口氣,道:“只怕再無相會之期了,我已決定辭回鄉。”
孫錫驚坐而起,指著晏子欽,吞吐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,“你……你……好好好,你有骨氣,寧愿自毀前程,那麼我也不留客了。”
走出孫知州的房間,杜和和高睿已經在門外等候了。
杜和一把拉過晏子欽,道:“恩公,你真打算回老家種地?”
高睿皺眉道:“杜和!”
晏子欽點點頭,杜和又道:“那恩娘怎麼辦,一個千金小姐,還能幫你挑水、挖坑、扛鋤頭?”
高睿氣急道:“別瞎說,回家鄉也用不著大人親自種地,更用不著夫人手。”
杜和道:“哦,那就好,那就好,那我就繼續跟你去你家,對了,恩公家在哪?什麼什麼川來著?”
晏子欽道:“臨川。”
高睿“嘁”了一聲,道:“在舒州白吃白喝不夠,還要跟著大人回家,你要不要臉了!”
杜和不理他,把手枕在腦后,哼著歌走遠了。
回鄉是需要路費的,晏子欽俸祿不多,明姝又喜歡花錢,當初沒想到有這麼一天,所以一直沒留心存積蓄,想著再從嫁妝里出些錢吧,別告訴夫君,免得令他徒增傷。
誰知杜和突然敲門了,拿出一包銀子,足有二十多兩。
“我把我那顆貓兒睛寶石的帶鉤當了,給你們當路費。”他道。
明姝一驚,急忙把錢推回去,道:“我橫豎有法子弄錢,不用你出。”
杜和依舊吊兒郎當地笑道:“哪能總人家的嫁妝,瞞得了一時,瞞不了一世,往后恩公知道了更過意不去。”
被拆穿經濟狀況,明姝有點不好意思,道:“你怎麼知道這些?”
杜和笑道:“看你大手大腳的樣子就知道存不下錢,哈哈,咱倆一樣,只能存東西,存不下錢。我沒什麼別的要求,只求你們捎我一程,讓我也去外面看看大好山河。”
明姝道:“你該去和夫君說,和我說有什麼用?”
杜和道:“恩公大人大量,從不嫌我,就怕你這‘小肚腸’的婦人給我臉。”
明姝搖頭道:“不會的,不會的,我知道了,你是好人。”
他們夫妻倆能到這麼好的朋友,夫復何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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