談靜回到病房后,就找到了值班室。聶宇晟正跟一個醫生在說話,站在值班室門口,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似乎又快要沒有了。幸好聶宇晟一抬頭看見了,的聲音里還帶了一怯意:“聶醫生,我想跟您談談。”
另一位醫生知道是病人家屬,于是拿著東西出去了。聶宇晟像是對所有病人家屬一樣冷淡而禮貌:“請坐。”
談靜坐下來,習慣地絞著手指,每當犯愁的時候,就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小作。現在的手指肚上有薄繭,指甲坑洼不平,沒有澤,旁邊還有倒刺。這是缺乏維生素和營養不良的表現……聶宇晟強迫自己將目從的手指上移開,公事公辦地問:“有什麼事嗎?”
“我想申請CM公司的補,我想盡快給孩子手。”
聶宇晟有微微的錯愕,他掩飾地打開手邊的一份資料,目卻落在某個虛空的點上:“你考慮好了?手風險你非常清楚。”
“我考慮好了。”談靜心一橫,“我沒錢做常規手,短期也籌不到做常規手的錢。就申請項目補吧,現在孩子這個樣子,我拖不起了。”
聶宇晟終于看了一眼,眼底有盈盈的淚,瞳仁倒映著他的臉,非常清楚。自從重逢之后,他口一直像著一塊大石一般,緩不過氣來。起初他只是恨,恨這個人為什麼這麼多年還若無其事,過著完全跟自己無關的生活。后來恨意漸散,余下的只是無力,對自己的一種無力。
談靜卻似乎不太想和他目相接,低下了頭,就在低頭的那一瞬間,聶宇晟看到發頂間銀一晃,頭發里面夾雜著很醒目的一白發。竟然有了白頭發。
他怔怔地看著那白頭發,談靜比他還要小三歲,今年不過二十七歲,竟然有白頭發了。
一個二十七歲的人或許還在跟男朋友撒,一個二十七歲的人或許還在跟閨逛街忙著買新買奢侈品……
他看著那白頭發,心里一陣陣地難過,可是最后他什麼都沒有說。他從桌上的一堆資料中找到那份申請表格,他說:“你把表填一下,最后的簽名,要按上手印。”
談靜接過那張表,的手指在發抖,聶宇晟正要回手,突然看到一大顆眼淚,落在表格上,眼淚落在紙上,迅速地洇潤開來,像是一朵凄涼的小花。這已經是短短兩天,第二次哭了。不,第三次,今天下午的時候,還躲在洗手間里,一個人哭過。
聶宇晟覺得有點不過氣來,有一剎那,他幾乎想要出手去,去臉上的淚水。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,什麼也不能做,他撒開手指放開那份表格,就像是突然被燙到了一樣。談靜抬頭看著他,的臉上全是淚痕,問:“聶醫生,我想最后問你一句,如果……如果為醫生,你是否建議,做這個手?”
他角微,最后卻強迫自己,以職業的冷靜和理智來回答:“據病的現狀和你們的經濟狀況,我建議你接補,盡快手。”
談靜的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,低到不能再低。聲音小小的,像是寒風中火苗的余燼,飄搖得幾乎令人聽不清楚,說的是:“謝謝您。”
談靜拿著那份表格,起往外走去,的腳步沉重得近乎蹣跚,的背微微佝僂著,像是背負著一個無形的、讓無法承的重負,聶宇晟突然覺得,可能會一夜之間頭發全白,就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。不知道為什麼,他想追上去對談靜說,不要做這個手,比常規手風險更大,你還是想辦法籌錢去吧。
可是是籌不到錢的,他心里也十分清楚,連孫平的住院費都是別人替付的,刷卡的憑條訂在病人的資料卡上,信用卡支付,支付人簽名是盛方庭。盛方庭憑什麼幫付錢?孫平住院,難道不應該是孩子的父親想辦法籌款嗎?談靜永遠比他想像得要復雜,盛方庭,的上司,憑什麼替孫平付幾萬塊的住院押金?
也許選擇補方案自己應該高興才對,如果選擇傳統手方案,說不定那個盛方庭會慷慨地掏出十萬元來,替孫平做手。到底有什麼魔力,讓男人一見了,就暈頭轉向?
聶宇晟控制不住自己,把孫平的病歷出來,狠狠地扔在了桌上。
談靜直到下班之前才填完表格,但不是自己送回來的,而是讓王雨玲拿到醫生值班室來。王雨玲把表格給聶宇晟,問:“聶醫生,什麼時候能手?”
“快的話,下周三或者周四。”
“哦。”
聶宇晟把那份表格裝進資料盒里,打算下班。這時候電話響起來,是舒琴的聲音,問:“伯父好點沒?”
“今天還沒顧得上去看他。”
“正好,我已經快到醫院門口了,跟你一起過去。今天我煲了湯,給伯父送過來,省得他說我對你太好。”
“好。”
“聶宇晟,你怎麼聽上去不太高興?”
“沒什麼。”他掩飾地說,“太累了。”
“又剛從手室出來?聶醫生啊,這樣下去不行,你又不是鐵人,別把自己得太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不跟你說了,我到醫院停車場了,你快過來吧。”
聶宇晟去停車場接了舒琴,接過手中的保溫桶,悶不做聲低頭走路。舒琴跟他說話,他也是心不在焉。舒琴說:“你今天到底怎麼了?”
“沒什麼,就是累。”
“平常累也沒看你這麼蔫啊?”
他找到一個借口:“今天被主任罵了,回頭在我父親面前,別提這事,不然他又要說在醫院能掙到幾個錢,還總是挨罵。”
“主任為什麼罵你?手臺上犯錯了?”
“沒有,工作上的事,說了你也不懂。”
舒琴笑嘻嘻地說:“看來朋友就是沒有知己待遇好,以前你可是什麼都愿意跟我說,現在多問你幾句,你就嫌煩。”
聶宇晟沒有搭腔,他只是默默地走路。舒琴心想看來真是被主任罵狠了,平常跟他開這種玩笑,他一般都會辯解說哪有這回事,可是今天他似乎連話都不想說,無打采。
去到聶東遠的病房,卻撲了一個空。原來那個工地上摔下來的孩子度過了危險期,醒過來了。聶東遠去了ICU,說是要去看看那個命大的娃娃,聶宇晟跟舒琴在病房里等了一會兒,聶東遠才回來。
他雖然被張書攙著,可是神極好,臉也紅潤了不:“小舒你來啦?你真應該跟聶宇晟去看看那孩子,真是堅強,還沒力氣說話,可是已經醒過來了,護士說什麼,他都會用眨眼睛來表示,眨一下是要,眨兩下就是不要,真是個乖孩子!”
聶宇晟說:“明天周一大查房,我會過去看看的。”
聶東遠瞥了他一眼,說:“怎麼啦,跟霜打的茄子似的。”
“沒什麼,太累了。”
“累就休息,哪有你們醫院這樣的,沒日沒夜地上班,做手!簡直是榨剩余勞力!”
“爸,您手下的員工也經常加班,拿張書來說,他哪天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,到現在還在加班呢。”
張書連忙說:“我其實早已經下班了,我只是來看看聶先生,不算加班。”
聶東遠瞇起眼睛,又打量了兒子一眼:“這麼大的火氣,誰惹你了?”
“沒什麼。”
“放屁!”聶東遠眉一挑,“你是我生出來的,你那心眼里在琢磨啥我不知道?說,是跟同事吵架了,還是你們領導訓人了?”
舒琴笑著解圍:“伯父真是厲害,什麼都知道,今天他們主任罵他了。您看,什麼都瞞不過您。”走過去打開保溫桶,“我給您燉了蟲草烏湯,這還熱著呢,您趁熱喝一碗,涼了不好喝了。”貴賓病房里有廚房,聶東遠住進來之后,秦阿姨每天都過來送飯,有些菜就直接在廚房加熱,所以鍋碗瓢盆,一應廚都是全的,舒琴進廚房拿了湯碗和勺子,就出來盛湯。
聶東遠當著舒琴的面,也沒說什麼,接過湯碗嘗了嘗湯,就夸舒琴手藝好。然后說:“聶宇晟打小挑食,我就犯愁他哪天別把自己給死了,結果遇上你,偏偏這麼會做飯,真是算他運氣好,不死了。”
舒琴只是笑笑,盛一碗湯給聶宇晟:“你也喝一點,我燉得多的,這湯不能回鍋加熱,明天我再燉。”
“我不。”
舒琴還沒說話,聶東遠說:“不給他喝,沒良心的東西,白眼狼,誰對他好他咬誰。”
舒琴笑了笑,回去的路上,對聶宇晟說:“哄著老人家一點兒又何妨,畢竟他在生病。”
“對不起,我今天太累了。”
舒琴說:“你不像是累了,倒像是有心事。”
“有件事,我不知道自己做對了,還是做錯了。”
“說來聽聽。”
聶宇晟不做聲了,他如何向外人講述自己和談靜之間的種種?那些過去的事,像是一針,扎在他的心尖上,一,痛,不,仍舊痛。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,舒琴不應該算外人,他下過決心結束一切,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,但是差錯,談靜偏偏總是出現在他的視野里。
“如果Mark不你,他其實過去都是騙你,你會恨他嗎?”
舒琴想了想,說:“那要看我不他,很多時候,恨,常常是因為。如果我不他了,當然就不恨他。”打量了聶宇晟一眼,“怎麼啦?你的前友?不是嫁人了麼?”
“是啊嫁人了。”聶宇晟說,“你放心,基本的道德我有,跟你在一起的時候,我不會對別的人有什麼想法。”
“有沒有想法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對我們的關系,是否有信心保持到將來。”
聶宇晟角微抿:“我會努力。”
舒琴笑了笑,岔開話題:“我姨媽說,想讓你去吃個飯。自從上次你把我從相親會上解救下來,就一直念叨有空讓你去家里吃飯,我推了好幾次了,不好意思再麻煩你。不過現在我們正式往了,我想去吃個飯,也沒什麼吧?”
“下周末吧。”
“好,行。不過你的排班怎麼樣,會不會周末有重要的手走不開?”
聶宇晟立刻想到談靜的申請書,如果一切順利的話,或許周三或者周四就會給孫平做手,他說:“周末應該沒有什麼事。”
“那我跟姨媽說一聲,讓提前準備一下。”
周一上班大查房結束后,照例有個例會。方主任會利用這個時間,短暫地代下一周的工作安排,順便聽取各人的匯報,調整一周的計劃。到聶宇晟的時候他說:“三十九床孫平申請CM公司的補,您看這個手排到哪天?”
因為是第一例,所以特別慎重,方主任說:“周四有部長的心臟搭橋,這個周二做吧。”
聶宇晟愣了一下,方主任說:“時間是倉促了點,不過那孩子的況,越早手越好。通知科室做好前準備,還有,跟家屬的談話一定要到位,談話容一定要求家屬簽字同意。”
“好的。”
“還有,未年人的手,一定要堅持監護人即孩子的父母都到場簽手同意書,別跟腦外科一樣,弄出事來。”
腦外科去年出了件事,一個未年病人因腦瘤做伽馬刀手,病人母親簽了手同意書,結果后病人的預后況不好,病人父親到醫院大鬧。本來病人父母離婚了,孩子判給母親,所以手同意書也是母親簽的,但那病人的父親原本是個無賴,愣是說他不知沒有同意,說醫院未經同意擅自給孩子手,要賠償一切損失。雖然于于理醫院都沒有任何責任,不過被鬧了整整三四天,那無賴每天帶著幾十人堵在門口,連救護車都不讓進,最后院方沒有辦法,破財免災,協商減免了兩萬塊的醫藥費。院長氣得拍桌子大罵,說這種醫鬧就是赤的勒索。再三強調兒科手一定要嚴格程序,強調所有監護人到場,免得給人鉆這種空子。
舒情從鄉下第一次來到城市,結果就碰到了個難纏的霍雲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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